梁东方
每次到京,野心都不能太大,只利用边角时间转一个相对不那么大的区域,一片园林,也就够了。这样才从容,才能慢慢体会。
这一次的机会给了天坛。天坛以前来过,再来沐浴其庞大的树荫,亦有从来没有来过一般的喜悦。
多年前暑假带着儿子在北京倒车的时候,利用两个车站(南站和西站)两趟车之间的时间差,到天坛做了一次时间不长的游览。儿子当时很听话,服从指挥,急急地走,尽量多走多看。酷暑中的蝉鸣在干涸焦灼的阳光里一味地持续,几百年的苍松翠柏都要被那仿佛失控的高温给融化。即便那样,天坛也还是给人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象,当时就想如果是一个风和日丽气温适宜的天气的话,这里面该会是多么宜人。
历史上,它的空前绝后的宜人之境,是置身在周围无数胡同里狭窄拥塞之中的;皇家的盛大被百姓的仅有立锥之地簇拥着,一点也不脸红,反而还会因此而骄傲。
现在胡同大多或者正在被拆去,不过还是有不少遗存。从地铁里出来,在胡同里穿行,与一向宽街大道的北京印象迥然不同的窄窄的胡同里,行走着坐卧着的都是从遥远的过去绵延下来的住在天坛边的人们。人们在胡同里坐着吃饭,站着聊天,见了面打个招呼,根底深厚,淡定从容。偶尔有被改造成了几层楼的旅馆,顶着与繁华街市上的旅馆类似的名号,却都是仅可容身的小店。而价钱却从来不输于外面那些标准化的旅馆:寸土寸金之地,小也值钱。
从这样的环境里终于走进了天坛的时候眼前一亮,一下就明白了周围的居民何以会有那么多习惯到天坛里遛早的人。这是一片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开阔、都具有人与自然怡然相处的好环境的地方,路边树下跳舞打拳唱歌练剑的人们,不管做着什么,其实都是找了一个理由让自己在这个环境里待着,尽量多待一会儿。一天之中在天坛里待着的这段广阔而惬意的时光,都是最美的。老槐树下踢毽子的人们,他们的欢笑不仅是老有所乐,更有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的自然而然。
尤其是从西向东,过了西天门一直到南北中轴线这一段路,堪称天坛里最优美的一段。百年甚至几百年的槐树和柏树在路的两侧连绵而立,树冠在空中交叉形成了深深的黑森林似的宽大的树荫胡同,一条比之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更美的天坛大道铺展在眼前,让人觉着一下子就已经到了自己人生的高峰:从此迈出的每一步都将是在世界上最美的路上踏过!
这既是人为——几百年前的人力所为,也同时是天为——是时间之流的日积月累将树木的树干树冠形成了如此妙不可言的宏大而悠长的荫翳。不论人为天为,如今你能走上这样一条路都是得天独厚的幸运,都是前人无福享受,后人也未必一定能享受得到的幸运!
在这条被我擅自命名为天坛里最美的路上,两边的长椅很多,但是每一把椅子上几乎都有人,即便有人离开了椅子,也马上就会有人去坐下。不是人们走到这里都累了,是因为坐在这里凝视这条路上的美实在是大享受,谁也不愿意这么快地走过去,谁都想多在这里看一看、待一待。
我们都多少见过一些号称是古树名木的大树,它们隐藏在高山密林之间,或者厕身民居小院之旁,甚至已经成为景点儿,需要买票以后才能靠近仰望。但是不论哪种情况,都不会有太多这样在成排的古树名木之下沐浴它们几百年的阴凉的经验。外面的阳光越强烈,林荫道上的阴凉就越浓郁。槐树树枝高企,覆盖广大;柏树粗黑壮大。
从年树龄的槐树下走到年树龄的柏树下,从貌似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却有着几百年的间隔的树荫里鱼贯而过,那些游客,那些游客中的年轻人、孩子们架着滑板车倏然而去又快速折返的舞蹈样的游弋之状,大约就是这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的最好抒发与表达了。
这条路上的游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幼、中国外国,其情其状各异但是都会在走上这条路上的时候意识到已经踏上了最美的一段行程,都会有一种由衷的前此所有的旅途周折和消耗都终于有所收获的、来对了的好感觉。他们在走向当年皇帝祭天的中轴线高台的时候,先经过的这一段用几百年老树的繁茂组成的明确的从历史深处来的确凿物象,不仅震撼了他们的心,还让他们享受到了历史为今天提供的绝无仅有的荫翳中的清凉。
这种古远的清凉气息里,充满了长生不老了一般的智慧和洞透感,充满了可以将每一个当下的人镶嵌到历史进程之中去的具体性。这几乎是令人既置身现实物华之中,又可以遥望历史与未来的最好角度。
其实这样的好角度在整个天坛的城市森林中肯定还有很多,不过是我没有机会一一走到而已。比如那在寝宫门前跳《芳华》的中老年女人们(也有个别男人),每舒展一次肢体,就像又回忆了、回味了一次自己的芳华。他们对芳华的追忆之地,正是身旁几百年的大槐树的阴凉。在朝阳里,老树下的鲜绿的小草之上正覆盖着一层与大槐树的荫翳一样醉人的光芒。
我在天坛里的漫步游弋,最后又禁不住回到了从西天门到中轴线的这条路上。我愿意尽量多地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多在它周围向它的方向望一望;以期从各个角度上都记住它妙不可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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