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口方正,额阔顶平。身着一身青色长袍,手把一支白瓷面碗。这用乌色线条几笔勾勒的“猫大夫”,便是缪中荣的小像,也是他近年来持续进行医学科普创作的品牌标签。身为首都医科医院神经介入中心的掌门人,从小怀抱武侠梦的缪中荣仰仗一条导管、一根穿刺针,在自己的介入江湖里,行走了25年。
10月29日“世界卒中日”前夕,记医院专科门诊楼内缪中荣的诊室。
“凡有执着,皆落下乘。但探本源,何须求胜。”
——梁羽生
“您好,请坐。哪里不舒服?”这是缪中荣在门诊面对每一位患者时的开场白。一个下午加夜间门诊共十七八位患者,他不厌其烦地将这句话重复了十七八遍。
一位患者和家属推门进来,脸上愁云密布。患者是一位37岁的小伙子,年8月25日第一次发生短暂性脑缺血(TIA),持续一分钟左右,医院被诊断为大脑中动脉狭窄,进行了溶栓治疗。今年7月,医院进行造影检查时,再次发生TIA,持续5分钟,其间左腿无法活动。
之后的两个月里,小伙子觉得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头里好像有“气”,像要“炸”了一般,还经常记不住事,语言也组织不好。“大夫,我还年轻,还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啊……”小伙子皱着眉头。缪中荣一边听着,一边仔细查看患者做过的影像检查。
“你听我说,血管狭窄80%,问题肯定有。但我建议暂时不做手术,保守治疗,先吃药观察一两个月。”缪中荣半句一顿,话说得很慢,“人名到嘴边说不出来,工作效率差,这些和你血管狭窄的问题有一定的关系,但也掺杂了焦虑情绪的影响。你看,从进来到现在,你的表情就没舒展过呀。”
缪中荣已经习惯为患者做心理辅导。脑卒中类疾病发生突然,危险性高,发作后会给患者留下较深的心理阴影。这种情绪会给患者的生活和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久而久之,可能还会引发器质性疾病。
“你不要慌,一旦有问题,回来做了就行了。”缪中荣交代完治疗方案,在患者一家临走前又轻声嘱咐了一句。小伙子回头告别,缪中荣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在缪中荣正在进行的一项临床研究中,已管理了余名和上述患者相似的颅内动脉狭窄的年轻患者。“同样是这个小伙子,我认为可以观察,有的医生可能认为需要做手术。目前,这个问题还缺乏行业标准,临床上多是根据经验判断。”缪中荣说。
十几年前,他和团队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基于全国50余家中心的病例进行分组,随机以内科治疗和介入治疗进行对照,观察什么样的患者更适合做介入治疗,什么样的更适合接受内科治疗,病例总数预计达例。“我们的目标是得出相关循证证据,在全行业制定标准和指南。”缪中荣对这项即将于明年结束的临床研究充满信心。
“舞者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斗志,只要不死,就不能放弃。”
——古龙
每天早上5:30起床,医院后,缪中荣总会留一点时间给自己画国画。在他心中,跃然纸上的水墨丹青,与造影下逶迤曲折的血管有异曲同工之感。
年夏天,甘肃省白银市的缪家添了丁。缪中荣自幼跟着外婆长大,会绣花,会用红颜料临摹花被上的牡丹。他也和其他男孩一样,爱看金庸和其他作家写的武侠小说,幻想着有一天能拯救苍生、济世安民。
高考后,他进入兰州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之后硕士研究生攻读神经外科专业,但毕业后却阴差阳错地做了4年影像科医生。30岁那年,缪中荣放不下自己的临床梦,考上了协和医科大学(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外科学博士,师从“中国神经介入治疗第一人”凌锋。他没想到的是,从这一年开始,单是造影,他就做了整整4年。
那时,介入手术在国内刚刚起步,手术材料也很简陋,手术风险相对较高。缪中荣回忆,当时很多导管都是医生自己做的,凌锋教授拿的导管都是像电线一样盘一盘,用的时候拉出来一段剪开,然后做一个导管,非常原始。“同样一台普通动脉瘤手术,现在也许只需30分钟到一个小时,那时候常常要做五六个钟头。”
曾中断过几年临床工作,又刚刚进入神经介入领域,缪中荣的医生生涯必须从做穿刺和造影这些最基础的环节开始。“三针不进就换人。”“导管下快速准确诊断血管出现的问题。”在凌锋教授的严格要求下,缪中荣一针一针地磨炼着基本功。
“那时候心里也很痒,想上手术,但后来就知道那几年的工夫没白费。”缪中荣解释,做造影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经验多了,今后再看到同样的病例就知道该怎么处理。比如,老年人的血管容易硬化,而且很弯曲,造影练习得少,导管很容易不到位。“同样一处,你穿不上去,我却可以,心里肯定很自豪。”
如今,缪中荣也反复对年轻医生强调基本功的重要性。“现在他们手术中遇到的一些困难,看起来是手术本身有难度,但根源都在基本功上。”缪中荣说。
年,缪中荣跟随导师凌锋进入首都医院。导师给他布置了一个大“活”:专注于研究缺血性脑血管病颅内动脉狭窄的介入治疗。
据缪中荣的博士研究生宋立刚回忆,在那之前,世界范围内都没有成功开展过颅内动脉狭窄的介入治疗。由于颅内血管非常娇嫩,手术中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把这块硬骨头交给缪主任,凌锋教授并不是心血来潮。”宋立刚认为,那是因为凌锋教授看到了缪中荣身上能沉下心来的脾性,和手上多年练就的细致功夫。而对缪中荣来说,人生第一台主刀手术就被赋予了划时代的意义,在压力之外,他内心也有些许激动。
缪中荣清楚记得,那次接受手术的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患者左侧大脑动脉狭窄,表现为说话困难,右侧肢体无力。
手术开始,穿刺、下导管、放支架,一台如今他只需5分钟就能完成的手术,当年他做了两个小时。
手术结束,患者症状消失了,缪中荣成功了。从此之后,他铅衣一披就是20多年。
年,医院,医院神经介入中心主任。时至今日,中心有博士生导师9人,正高职称16人,一年手术量从最初的不足台到现在(含造影)近台,规模与实力在国内乃至全世界名列前茅。
“我是尘间摆渡人,为君闲计百年身。”
——金庸
“单看脑部片子,这个方案确实没问题,但结合之前核磁的结果,血管似乎有钙化的可能,原先的手术方案是否要调整?”清晨7:30,医院神经介入中心的早班会现场,缪中荣的提问一针见血,台上正在讲解病例的年轻医生一时语塞。
这是缪中荣在科室定下的每天一次的手术预案制度。科室有超过70张床位,患者较多,无法每天进行大查房,缪中荣便规定,除了例行查房之外,全科4位首席专家、8个临床组的成员,每天都要抽出一小时时间,由各位医生将自己即将手术的患者相关情况做成幻灯片,大家一起讨论手术方案。
缪中荣还在每周五设立了一周手术回顾和并发症回顾制度,将近一周以来手术中的特点、疑难点、亮点以及差错,拿出来供大家分享、探讨。
宋立刚说,科室里很多年轻医生对缪中荣又怕又爱:“缪主任平常话不多,操作的又都是一些高精尖的手术,我们心里对他还是挺敬畏的。但一到他手术,大家就都围上去观摩了。”
缪中荣不常发脾气,但唯独对两件事特别在意:对患者用心,对手术精心。早些年,有一次缪中荣在病房叫住宋立刚,详细询问他一位患者的情况,包括既往病史、生活习惯、家庭状况等。因为这位患者并不是宋立刚在门诊接诊的,很多细节还没来得及沟通,因此接连被问住。缪中荣严肃地对宋立刚说:“手术前,对患者的一切相关情况都要了然于心,这是一个医生的操守,不然会出大事的。”
还有一次,是宋立刚开始独立开展介入手术的时候。手术过程中,因为缪中荣就在旁边,宋立刚难免不时回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太利落。虽然最后手术成功,但出了手术室,缪中荣还是非常严厉地对他说:“这台手术不代表我们团队的水平,不代表天坛的水平,我只给你打30分。”
从那以后,宋立刚明白,只要老师信任他、放手让他做,他就应该甩开膀子干。果然,之后的一台手术,宋立刚做得很漂亮。结束后,他再去找老师,别人告诉他,缪中荣早就放宽心,乐滋滋地走了。
宋立刚说,相处下来就会发现,老师是个非常nice(善良、友好)的人,从来不摆架子,无论对患者、后辈、同事,都十分谦和。而对于患者的治疗,他则非常审慎。这一点,可能多少与他在年经历的那难熬的一天有关。
当时,缪中荣完成的介入手术还不到10台。那一天,他和另一位医生合作进行一台颅内动脉支架手术。可支架刚一到位,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血管破裂,出血量很大。
患者生命岌岌可危。在一旁坐镇的凌锋教授立刻呼叫神经外科团队,并亲自操刀,在最短时间里把出血点止住。下了手术台,麻药效力还没过去,患者尚在昏迷。缪中荣心下戚戚:患者大概醒不过来了。
手术后的那一整晚,缪中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饭也吃不下,恨不得“有个坑给自己跳进去”。就在这时,医院监护室的消息:患者醒了,没事了。听到消息的一瞬间,缪中荣和手术搭档两个30多岁的男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做这个专业风险很大,与此同时,我也在反思一些问题。”缪中荣细想,患者这根破了的血管被堵上了,但她仍然可以醒过来,甚至能恢复,说明她的侧枝血管功能很好,完全能满足需要。既然如此,一开始为什么要给她放支架呢?
这件事之后,缪中荣开始懂得“挑选患者”,治疗、手术都需要有选择和节制。这也是为什么,除了那些必须择期手术的患者之外,他总是喜欢在门诊对那些愁眉苦脸的患者说:没什么事,按时吃药,持续观察。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金庸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缪中荣的睡眠总不大好,因为脑子里要想的事情太多。他想在退休前再完成一些心愿,为众多翘首以待的患者,为公众,为年轻的医生们再多做一点事。
“如果说前5年我们在追求手术的成功,后五年在追求手术的改进,那么这十年,我们应该更加注重临床研究。”缪中荣曾多次说,国内神经介入的病例很多,许多技术也走在国际前列,但缺少真正能影响循证医学的数据。我们的临床医生每天都在做手术或看病,但还缺乏主动做研究的引导机制。少了数据,很多临床规范都必须参照国外的标准。
目前,缪中荣正在带领年轻的医生团队进行一项取栓技术研究。取栓,就是在发生急性血管梗堵后,利用神经介入技术将血栓取出的手术。现行指南推荐,梗死面积在50毫升以内时可以取栓,50毫升以上能否取栓尚不明确。而缪中荣正在做的研究,就是验证50~70毫升左右的大面积梗死能不能进行取栓手术。该项研究如果顺利,其结果也将在世界范围内填补空白。
虽然依靠自己的技术拯救了很多患者的生命,可缪中荣知道,对于“三高率”日趋增长的中国人来说,预防才是降低脑卒中风险的根本措施。
“再精细的手术,也无法帮助一个积重难返的患者。”在临床工作时间久了,缪中荣悟出了这个道理。在51岁那年,缪中荣决定出一本给大众看的预防脑卒中的书,以更有趣、易懂的漫画形式和大众沟通。《漫画脑卒中》的发行,让缪中荣把各类科普奖项拿了个遍。
年,缪中荣开始与医院重症医学科医生何义舟合作,经过几年不间断地撰写科普故事,逐步形成了“猫大夫医学科普”品牌,“猫大夫”的形象也最终确定下来。如今,缪中荣更是创新了科普形式,通过短视频,给公众做更生动的讲解。
从兢兢业业的医生,到带领团队成长的科室主任,再到传道授业的科普达人、学科带头人,缪中荣的眼界也越来越宽。几年前,他率领团队成立了“中国卒中学会国际卒中介入培训学院”,致力于推广和培训缺血性卒中血管内治疗技术,培养从事神经介入的技术和管理人才。他亲自设计培训课程体系,撰写规范化培训教材,并申报获批为国家级继续医学教育项目。
年,他还启动了“卒中急救关键技术全国质控巡讲”活动,迄今,在全国共举办32场巡讲,现场培训医师超人次,通过网络视频教学,培训医师超10万人次。
几个月前,缪中荣的朋友以“猫大夫医学科普”的品牌医院门外开了家“阿缪面馆”。缪中荣是甘肃人,爱吃面,面馆主营兰州拉面,里面陈列着好些医学科普书籍,也时常用作缪中荣线下科普活动的“基地”。
儿时看武侠,缪中荣总喜欢看侠客贤士们去龙门客栈一般的小馆中一较高下。而“阿缪面馆”便是他给医学游侠儿的一处歇脚地。闲时在这里品茶论道,快意人生,逍遥自在。
文:健康报记者魏婉笛
视频:健康报记者徐秉楠
原标题:《缪中荣:“介入江湖”侠客行(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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